長平:我的怯懦和無能
撰文 長平
2008/05/07, 週三
編按:近日傳出,廣東《南方都市週刊》副總編輯張平因早前發表有關西藏普世價值的系列論述文章,被中國內地網民抨擊,更被報社撤職,張平拒絕對消息置評 。張平筆名長平,早前發表題為“拉薩真相從哪裡來?”的評論中,呼籲政府給予媒體更多自由,讓媒體能客觀報道拉薩動亂真相。本文發表於《南方傳媒研究》第十一輯《傳媒人物》欄目,2008年2月出版。
民諺有雲:好要別人誇,癢要自己抓。每次聽到別人說好話,我都感到身上發癢。最近很多人都在誇我,我就打算狠抓兩下。如今反省也容易矯情,變成自我表揚,那我就儘量誠實吧。
我最怕別人誇我勇敢,因為我深知自己內心充滿了畏懼。我的確寫過一些批評時事的文章,編過一些揭露真相的版面,還為此丟過工作,受過威脅。但是說實話,這些事都是意外,都是失算。在媒體工作了十幾年,而且是在所謂的新聞前沿陣地,我受得最多的訓練就是風險把關。對言論的自律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這使我對自己感到厭惡。
我甚至想到為這篇文章把關,擔心它讓一些同行感到不適。因為我知道,很多同行視把關為一種能力,可以四處耀,可以作為升職的資本。我也擁有了這種能力,而且每天都在運用它,但是我真的感到不安,還感到恥辱,就像劊子手發現自己刀法還不錯一樣。
我知道我有兩大理由為自己辯解,但是我沒法說服自己那不是自欺欺人。
一大理由是,各行各業都有風險,幹什麼都要學會甄別和躲避風險,把關是一種職業技能。其實,媒體的風險是雙重的——一個是行業風險,比如媒體定位如何、報道是否準確等,這的確跟別的行業一樣,是一種職業技能。但我們通常所說的把關並不是這個,而是另一種風險,它就涉及到是非正邪了。如果報道真相和言論自由是正義的,那麼掩蓋真相和壓制言論就是邪惡的。有人說,別人不讓說話那是強姦,自己不敢說話那是自我閹割——其實還不止如此,如果你認為媒體是社會公器的話,那麼你撤掉一條新聞、刪掉一句真話,就是參與了對公眾撒謊。
另外一個理由聽起來最有意思,那就是我不應該逞一時之勇,只顧自己當英雄,而不管每一份媒體背後的成百上千、成千上萬人的飯碗。我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顧全大局、忍辱負重,為了別人受盡委屈,簡直可以找那些人索賠了。我老了還可以上一上《藝術人生》,談談年輕時如何自我犧牲,還遭人誤解,說著說著自己就感動得哭起來。但是,我必須要承認的是,如果沒有綁架這些飯碗,或者說是相反的情形,這些飯碗要求我冒著槍林彈雨沖出去,我未必有這個膽量。既然如此,我有什麼資格拿他們來作自己的遮羞布,還偽裝崇高?
昆拉那裏有個詞叫Kitsch,以前被翻譯成“媚俗”,專家指出翻譯錯了,應該是“自媚”。最近看到崔衛平老師對它作了個歸納,那就是自我感動及感傷,並要求別人一起分享,從而加倍地自我感動及感傷,進而上升到虛假的崇高體驗,說到底,這是一種自我愚弄。我覺得這個歸納非常好,也適用於我們媒體人。媒體人太容易自我愚弄了,把怯懦當隱忍,把無能當通達。
越是發現媒體的重要,越是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太少了。占著這個行業的位置,我應該感到恥辱;還因此獲得了榮譽,那是加倍的恥辱。即便我沒有勇氣、沒有能力幹比現在更多的事,那也要儘量清醒地、誠實地活著,有羞恥感地活著,知道自己的怯懦和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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