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以來，寺院經歷了什麼樣的演變？
寺院獲准容納的僧侶數目重新受到限制。出家為僧必須得到縣級政府的許可。法律規定，年滿十八方可入寺修行。但是這些法規，根本沒人理會。現在去西藏，會看到寺院裏的孩子數以百計。政府左右為難：如果強制推行政策，把這些孩子趕出來，面對的將是抗議浪潮。所以，只要寺院沒有積極介入“政治”，政府寧可對此視而不見。但是1995年以後，寺院和中國當局關係惡化，因為當時中國領導層不顧藏人的願望和藏傳佛教的慣例，堅持自己挑選十世班禪喇嘛。這件事的影響持續至今。
僧尼數目非常複雜，因為政府發佈的統計數字，只包括那些獲准進入寺院修行的僧尼。官方數字，整個藏區共有僧尼十二萬，其中西藏自治區占四萬六千。但是如果算上未經許可的僧尼，實際數字遠遠不止；我估計有十八萬。數字如此之大，在某些方面也反映了經濟上發生的變化。寺院沒有從政府那裏得到資助，完全仰社區的供養和朝聖者的施捨。隨著八十年代的經濟改革，人民生活好轉，捐給寺院的錢多起來。經濟的成功促使了寺院的復興。
接受寺院教育的孩子和公立學校的孩子，是否存在社會差別？
寺院的孩子主要來自農村，很少有城市家庭送孩子去寺院。這裏有兩個原因。首先，農村家庭往往人口眾多，家長通常會送一個、甚至兩個孩子去寺院，還能留幾個孩子在家裏；而城市家庭往往只有一個孩子，最多兩個。其次，大致來說，農村人的觀念，以及對西藏傳統文化的看法，都較為保守。
寺院提供免費教育，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八十年代起，轉向市場，國家基本上放棄了對免費教育的提供。舉國上下，各行各業都要自謀生計。教育預算推給省級政府，省政府推給縣政府；縣政府沒錢辦學，雖說教育本該免費，也只好收費，以便籌資，收的五花八門，課本費、制服費，應有盡有。西藏許多農民的孩子上不起學。由於農業生產已經私有化，農村許多家長把孩子留在家裏，下地幹活，加收入，這比讓孩子接受教育更加迫切。文革以及早先的“左傾”時期，實行義務制教育，識字率隨之加。1980年以後，識字率明顯下降。
在這種情況下，寺院發揮了教育的功能。不僅因為寺院教育免費，而公立學校已經開始收費；很多父母更是意識到，修道的傳統在文革浩劫中崩潰，送子女去寺院和庵堂，有助於復興這個傳統。所以，這不僅是一種教育途徑，也是在幫助西藏的文化復興。
西藏的醫療系統如何？這方面寺院也提供替代的服務嗎？
和中國其他地區一樣，市場化以後，西藏的醫療不再免費。很多時候極其昂貴：最近聽我在拉薩的親戚說，有時候治療費用折合起來竟會高達一萬五到兩萬美元，相當於普通人家十年的工資。拉薩地區的公立醫院設備精良，醫療條件相當不錯，但收費昂貴，大多數人望而卻步。寺院往往配有一名藏醫，受過傳統醫學訓練，給人看病，換取實物，一籃雞蛋或一條羊腿而已。這種醫療服務頗受歡迎，同樣是因為它不收取任何費用。
據西方報導，過去十年直到最近，西藏自治區的社會抗議，似乎少於其他中國農村地區。
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但是別忘了，西藏不同於中國其他地區，正像北愛爾蘭不同於英國其他地區。八十年代末的示威抗議之後，西藏的警戒監控，遠遠高於中國其他地區。
今年西藏的抗議，始於三月十日——西藏抗暴49周年，您如何比較這次的抗議和八十年代的抗議？
今年的抗議，第一個明顯特徵是地理分佈廣泛，遍及藏人居住的地區，而且同時爆發。我認為究其原因，是使用了手機和短信傳播資訊，發動遊行示威，在中國這比互聯網或電子郵件更加流行。很明顯，西部藏區沒有移動電話網，也沒有什麼抗議，而抗議多發的藏東地區以及相鄰的四川和青海的藏區，移動電話網十分發達。三月十日的僧侶抗議遭到警方鎮壓以後，上述地區的示威活動，在短短幾天之內相繼爆發。
其次，兩次抗議的參與者區別很大：八十年代的示威基本上是僧侶領導的，但是這次的抗議涉及了社會各個階層的藏人，包括中小學生、高校學生、知識份子、城市工人、農民、牧民，還有遠在北京和其他城市的藏族大學生。這種程度的參與，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藏人，是前所未有的。
這些抗議動員了多少人參加？
很難說有多少人參加了抗議。中國政府說拘留了六千多人，可見示威非常激烈，涉及人數眾多。而且這麼大規模的示威持續了幾個月，儘管鎮壓，五月中旬仍有抗議。從一開始，就用催淚瓦斯和警棍對付示威者。防暴員警包圍寺院。武裝部隊3月15日進駐拉薩；次日囚犯以軍車押解遊街示眾。儘管進行了大規模的拘捕，抗議仍然繼續——甘肅、青海和四川的許多中小學和大學都有學生靜坐，政府機關外也有示威。3月19日起，每天都有通緝令發佈，中文網站公佈了通緝藏人的照片，中國移動通信集團給所有西藏用戶發送手機短信，要求公眾舉報參加示威的人。據3月23日新華社報導，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１０５個縣市直屬部門、１１３個鄉鎮所屬單位、２２個村委會受到嚴重衝擊，抗議活動涉及瑪曲、夏河、卓尼、合作等縣市。對所有這些最好的報導是唯色的博客，已經譯成英文，刊登在中國數碼時代網站（China Digital Times）。
西藏民族主義是抗議的主要原因嗎？有沒有針對經濟或社會問題的抗議？
眾說紛紜，但是從示威的口號和幅來看，沒有明確的獨立訴求；我認為主要的要求，是讓達喇嘛回到西藏，以及人權問題。的確，拉薩的抗議不僅針對中共當局，而且針對定居在西藏的普通漢人——漢人的商店被燒毀，漢人被毆打。但這種情況僅限於拉薩。其他地區，示威者只是跑到黨政機關，降下五星紅旗，升起雪山獅子旗，衝擊政府大樓，幾乎沒有對漢人的攻擊。漢人在拉薩而非其他地區成為眾矢之的，是因為漢人移民的成功和拉薩藏人的處境懸殊太大——漢人擁有酒店、商場、餐館，非常顯眼。相比之下，農村地區的藏漢經濟差距極小，所以幾乎沒有基於經濟不滿的仇視。當然，藏人和外地人之間仍然關係緊張。比如藏東地區，夏季農民採集蘑、藥材和冬蟲夏草，以補充收入。冬蟲夏草是極為珍貴的中醫原材料。現在，許多漢人移民也進山採集冬蟲夏草，儘管政府進行收費限制，但是利潤足以讓人繼續。當地人反對外地人採集不加區分，說會對牧場造成長遠損害。這種資源競爭，近年越演越烈。
但我個人認為，這些示威的主要原因，不在於經濟差距或者藏人所處的經濟劣勢。我認為，這些抗議倒不如說是一種自衛式的抵抗，關係到民族認同。北京當局把八十年代的抗議歸結為，不僅源於宗教分歧，而且表達了獨立的西藏身份認同。胡錦濤任西藏自治區黨委書記時的政策，是打擊任何民族認同的表現，連對藏語權利的要求都被指責為民族主義和分裂主義。每個藏人對中國的忠誠，都受到懷疑。藏人個個成了嫌疑犯。反對分裂也成為壓制異議的藉口——中共內部，任何人但凡對官方指示有所反對，都會被指控為分裂分子。但是這種政策，其效果適得其反。中國政府已經無法區分，誰是真的積極反對它的政策，誰不是，因此造成政府和全體藏族人民之間的鴻溝。它的後果是讓藏人團結起來，要是僅僅打擊寺院，藏人還遠遠不會這樣團結。事實上，最近的抗議表達的民族情緒，比八十年代末遠為團結。漢人移民的規模也是一個重要因素。歷史上，高原上的藏人一直生活在單一的社區中，現在這種情況不復存在，藏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深刻地感覺到，這片土地已不再為藏人所獨享。
3月24日京奧火炬傳遞在雅典揭開序幕，當時有一個象徵性的抗議。隨著火炬的傳遞，4月6日在倫敦，4月7日在巴黎，4月9日在三藩市，支援西藏的一方和支援中國的一方都高調示威；中國境內，也出現了針對家樂福超市和CNN的抗議。自1936年柏林奧運會以來，奧運會已經成為牟取暴利和政治景觀的代名詞，這種奧運瘋狂在今年中國和西藏的示威動員上發揮了什麼作用呢？
北京奧運會絕對是2008年示威的一個重要因素。國際社會對中國的聚焦，是理解為什麼以往沒有發生類似示威的關鍵。境內的藏人和流亡海外的政治團體，都明白奧運會對中國政府的重要性，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可以發出聲音，並且讓人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某種象徵意義上，中國也將奧運會政治化，借機向世界宣示，中國對西藏擁有主權——所以才會有火炬登上珠峰的安排，以及把藏羚羊作為奧運吉祥物之一。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藏人抗議者還是中國政府，都認為這是一個聚焦西藏的重要時刻，當然原因不同。
儘管如此，當初中國申辦奧運會的時候，我覺得他們過於天真，以為自己不會成為抗議的焦點。但是奧運會有史以來，一直是造成國際局勢緊張的因素。歷屆奧運會都有某種程度的衝突——1972年慕尼克奧運會的巴以衝突，1976年蒙特利爾、1980年莫斯科以及1984年洛杉磯，都發生了對奧運會的抵制。所有這些都涉及到主辦國的政治豪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