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國歌話 錢稻孫
櫻花國歌話 錢稻孫譯註
小序
錢稻孫先生譯日本愛國百人一首既成，易名櫻花國歌話，將付印刷，命鄙人序其端。關於日本詩歌之鑒賞，解説，翻譯，為事擇人，無過錢先生者，鄙人於此何能賛一辭。唯以私交論，重違錢先生之雅意，又不可以無言，則仍以不切題法出之，故雖似序而實不成其爲序也。此選原名愛國百人一首，蓋仿照通行的小倉百人一首之形式，而專取愛國的詩歌，作者百人，人各一首，故名。鄙人少時涉獵西洋近世文學評論，頗不喜政治文學，以其無永久性，又易雷同，故似欠眞實，反觀本國著作正亦如是，拙性頑固，至今未改此意。唯此乃非所論於日本，日本有其特殊之處，不可與他民族等論者，愛國詩其一也。日本之國體特殊，因地理歴史種種關係，人民特具尊王愛國之熱誠，與別國不同，其發現於文學正是當然。嘗觀俳人中如芭蕉者，本屬武士，或不足異，一茶則是眞正老百性，而亦多有愛國之句，故知此實爲其一種國民性，吾輩外國人不可不知者也。錢先生此譯，根據彼邦學者公選定本，古用古語，今從今體，達旨造詞，備極美善，以此一卷包舉日本愛國精神，紹介於中國，誠爲有益之事。抑由此言之，此選乃是史書，作者披其赤心示人，如岳鵬舉之滿江紅，文文山之正氣歌，讀者當正襟危坐對之，有如讀忠義列傳，不袛作文學觀。原本百人一首之名，令人聯想日本之歌牌，爲新年兒女子之玩具，譯本今易其名稱，允矣。
中華民國壬午歳不盡五日，周作人識於北京。
引
日本舊家風習，新年邀集戚友家男女，爲「歌加留多」之會。「加留多」之言紙牌也，蓋用葡萄牙語（ carta ），從知牌戲初不甚古。「歌加留多」云者，取「小倉百人一首」之歌，分書上下句各為牌。短歌爲律，上句十七音，下句十四音，都爲「三十餘一文字」。歌牌之戲，多人環坐一室，中鋪氍毹，布散下句牌於其上。坐中一人，手執上句牌，亂其次序而朗誦之。衆輒競取所誦歌之下句牌，先取者得，多得者勝。其爲會也，紅搖燭影，煙裊爐香，鬟鬢厮磨，歡笑相雜。而禮讓寓在競爭，風雅習於娯樂，未始不爲教養之助。「小倉百人一首」者，鎌倉初期ー略當我南宋ー和歌宗師藤原定家所選，自天智天皇以至順徳院時代名家百人之歌各一首。定家選之於京都西郊之小倉山莊，故謂之「小倉百人一首」。後世復有各種「百人一首」，考説者謂且九百有餘種，此其祖也。天智天皇在位，當我唐高宗之世。順徳院，順徳天皇遜禪後之號。天皇之在位，當我南宋寧宗嘉定年；承久ー嘉定十二三年ー之亂，遷幸佐渡島，自是稱院。是百人者，亘及唐宋間六百五十許年，何嘗不萃和歌之英華？而新年之會，亦舊習之不忍遽棄者。顧曩者之選，旨不在教。入選之歌，言情居半，亦或寫景，失之太柔。且多傳訛竄改，考證家不無指摘。於是由「文學報國會」倡議，別選此「愛國百人一首」之歌，以當代歌宗佐佐木信綱及齋藤茂吉二博士以次十二人主其選，用代小倉所定。十一月二十日，官中公表其所新選：上自日本最古歌集「萬葉集」所見，下迄明治元年謝世之作家所作。期間視小倉爲賅，撰擇視小倉爲肅。凡小倉之既選，概不與焉。茲用譯而出之，以介於讀者。或者於日本之風習，故事，詩歌，及日本此時之教育精神所在，有可參考，則未始無補於理解。至若譯事之未能信達，非遑計矣。
〔一 柿本人麻呂 二 長奥麻呂 三 大伴旅人 四 高橋蟲麻呂 五 山上憶良 六 遣唐使人母 七 笠金村 八 海犬養岡麻呂 九 雪宅麻呂 一〇 小野老 一一 山部赤人 一二 阿倍郎女 一三 葛井諸會 一四 多治比鷹主 一五 紀淸人 一六 丈部人麻呂 一七 坂田部麻呂 一八 大舎人千文 一九 今奉部與曾布 二〇 大田部荒耳 二一 神人部子忍男 二二 橘諸兄 二三 大伴家持 二四 尾張濵主 二五 菅原道眞 二六 大中臣輔親 二七 成尋母 二八 源經信 二九 源俊賴 三〇 藤原範兼 三一 源賴政 三二 西行 三三 藤原俊成 三四 藤原良經 三五 源實朝 三六 藤原定家 三七 宏覺禅師 三八 中臣祐春 三九 藤原爲氏 四〇 藤原師賢 四一 菊池武時 四二 源致雄 四三 藤原爲定 四四 楠正行 四五 北畠親房 四六 津守國貴 四七 森迫親正 四八 藤原實隆 四九 新納忠元 五〇 下川邊長流 五一 徳川光圀 五二 荷田春滿 五三 賀茂眞淵 五四 田安宗武 五五 楫取魚彦 五六 橘枝直 五七 林子平 五八 高山彦九郎 五九 小澤蘆庵 六〇 本居宣長 六一 荒木田久老 六二 橘千蔭 六三 上田秋成 六四 栗田土滿 六五 蒲生君平 六六 賀茂季鷹 六七 平田篤胤 六八 香川景樹 六九 藤田東湖 七〇 足代弘訓 七一 加納諸平 七二 月照 七三 鹿持雅澄 七四 梅田雲濵 七五 石川依平 七六 吉田松陰 七七 有村次左衞門 七八 徳川斉昭 七九 佐久良東雄 八〇 高橋多一郎 八一 大倉鷲夫 八二 有馬新七 八三 松本奎堂 八四 鈴木重胤 八五 吉村虎太郎 八六 兒島草臣 八七 平野國臣 八八 澁谷伊豫作 八九 津田愛之助 九〇 佐久間象山 九一 久坂玄瑞 九二 伴林光平 九三 眞木和泉 九四 平賀元義 九五 武田耕雲齋 九六 田中河内介 九七 野村望東尼 九八 高杉晋作 九九 橘曙覧 一〇〇 大隈言道 〕
二五
菅原道眞
生承和十二年 ー 唐會昌五年，卒延喜三年 ー 天祐元年。世奉爲「文學之神」，祀遍國中。曰「天神」者，卽指其祀言也。本以士師 ハニシ 爲氏，自作者曾祖古人 フルヒト ，請易此姓。古人固以學者著，祖淸公 キヨキミ ，父是善 コレヨシ ，俱文章博士，大學頭。母大伴氏，和歌多載「拾遺和歌集」。作者自幼能詩歌，其十二歳詠月下梅云：
「月耀如晴雪 梅花似點星 可憐金鏡轉 庭上玉芳馨」。
平生特愛梅花，故天神一以梅花爲象徴。二十六歳，對策及第，母氏勗之以歌：
「ひさかたの 月の桂も 折るばかり 家の風をも 吹かせてしがな」。
譯意：
「明月仰當穹 中宮丹桂叢 一枝期折取 大振我家風」。
寛平六年ー乾寧元年，被命遣唐大使。以唐方戰亂，請罷。遣唐使節，遂從此絶。延喜元年ー天復元年，官右大臣，以左大臣藤原時平讒，遷謫大宰權帥。三年卒於配所浄妙院，享年五十有九。今選歌，其配中詠，原題「海」，見「新古今和歌集」卷十八．
歌云：
海ならず たゝへる水の 底までも 淸きこゝろは 月ぞ照さむ
譯曰：
雖則不爲海 臣心淸如水 湛湛此一泓 明月照徹底
時平之讒之於醍醐天皇也，謂有廢立之謀。實則前代宇多天皇惡藤原氏專政而重用菅原，以是搆怨耳。作者此歌，但自矢其無他，初無怨意，亦可以見其人矣。其在配所，尚有傳誦普遍之一詩：
「去年今夜侍淸涼 秋思詩篇獨斷膓 恩賜御衣猶在此 捧持毎日拜餘香」。
淸涼者，天皇常御之殿名。恩賜御衣者，宇多天皇嘗欲以機務獨畀道眞，道眞辭，賜之衣而罷議，故云然。當其訣別所居紅梅殿庭前梅，亦有歌，膾炙在人口：
「東風ふかば にほひおこせよ 梅の花 主人なしとて 春を忘るな」。
譯意：
「記取東風信 傳香到客邊 梅花春莫忘 漫道主人遷」。
三二
西行
歌僧。本武家子，俗姓佐藤。二十三歳，棄官出家，雲遊各國殆遍。文治六年，即建久元年ー當南宋光宗紹熙元年，寂于河内國弘川寺，年七十有三。吟詠所傳，世推宗匠。歌風高逸，極音調之美，鍛錬之精。今選歌見「新古今和歌集」卷十九，詠伊勢神宮也。
歌云：
宮柱 下つ磐根に しき立てて つゆも曇らぬ 日の御影かな
譯曰：
磐巖堅萬古 宮柱奠高崇 碧落無纎翳 當穹旭日紅
三三
藤原俊成
生永久二年ー宋徽宗政和四年，卒元久元年ー寧宗嘉泰四年，九十一歳。初名顯廣，晩年改。奉勅撰「千載和歌集」，自選集有「長秋詠藻」，和歌宗師。今選歌見「新古今和歌集」卷十。
歌云：
君が代は 千代ともささじ 天の戸や いづる月日の かぎりなければ
譯曰：
日月出天閶 源源不盡藏 千秋靡有闔 聖代永無疆
今譯作「天閶」者，原文作「天の戸」，事出「古事記」。言天照大神方織，神素盞嗚穿屋，從上墜剥皮之駒。大神怒，閉天戸不復出，天地皆冥。群神懼，集謀於天安河畔。卒誘大神開戸隙窺，因攀神出戸，而天地復明。此用神話，謂荀天戸之不閉，日月從戸出以無窮，即皇世無有疆，寧可以「千代八千代」限量哉。
三十六
藤原定家
俊成之子，和歌宗師，尤立歌式圭臬。手寫古籍，●勘字句，至今傳寶。生應保二年ー宋紹興三十二年，卒仁治二年ー淳祐元年。奉勅撰「新古今和歌集」，著有多種，專集曰「拾遺愚抄」。今選歌見專集卷上，原題「祝」，註「天日月星雲」，凡五首，此第一首也。
歌云：
曇りなき みどりの空を 仰ぎても 君が八千代を まづ祈るかな
譯曰：
額手仰高天 晴空一碧鮮 惟王八千代 禱祝此爲先
五一
徳川光圀
徳川家康之孫，水戸藩第二世主，號「梅里」。生寛永五年ー明崇禎帝元年，薨元祿十三年ー淸康熙三十九年。十八歳讀「伯夷傳」而懐修史之志，明暦三年ー順治十四年，設「彰考館」，開撰「大日本史」。寛文元年ー順治十八年，襲封。五年ー康熙四年，迎明室遺臣朱舜水先生自長崎，而師事之。延寶元年ー康熙十四年，造大成殿於江戸，使家臣就舜水先生習釋奠之禮，爲日本廟祀孔子之始。元祿三年ー康熙二十九年，禅於猶子，自號「西山隱士」。五年ー康熙三十一年，爲吉野朝忠臣楠正成立碑，舜水先生爲之題賛，在今神戸之湊川神社。八年ー康熙三十四年，舜水先生歿，爲輯遺文，自署「門人」。葬先生於其先 之左，並自爲壽域，碑題「梅里先生之墓」。其歌集曰「常山詠草」，凡五卷，今選歌出是，原題「詠心將流水自淸淨句意」。
歌云：
行く河の 淸き流れに おのづから 心の水の かよひてぞ澄む
譯曰：
心澄泉水潔 照澈在長川 一脈相通處 人天共自然
此本以和譯漢者，復將漢以譯和，自有還原而巳。然第爲七言一句，不合全篇之轍。勉爲長之，纔得二句：「流淸河底水，心淨自相通」。非獨仍未具體，亦且索然乏味。於是不得不稍添蛇足，爲此四句譯。
五七
林子平
子平其字也，名曰友直。生元文三年ー乾隆三年，卒寛政五年ー乾隆五十八年。江戸季世之憂国士，所謂「寛政三奇士」之一。夙治「蘭學」－和蘭之學，洞見泰西可畏，危言海國之防。時則俄羅斯船艦出沒於北海，英吉利船艦窺探至常陸。乃北勘蝦夷地ー今北海道，西至長崎，博採聞見，考察海外情勢。寛政三年，刊成「海國兵談」十六卷，作歌自讃。
歌云：
千代へぬる 書 ふみ もしるさず 海 わだ つ國の 守りの道は 我ひとり見き
譯曰：
國於海當中 自守道何似 千古書無文 獨吾見之矣
卓見之早，亦宜乎其自詡。幕府則方患多事，謂其「虚構妄説、徒惑人心」，劈其版，錮其人於乃兄友諒家。作者爲狂歌自嘲云：
「親も無し 妻無し子無し 版木無し 金も無ければ 死にたくも無し」。
譯其詞：
「無親復無妻 無子又無版 無錢已固窮 無意死亦嬾」
自號六無齋，不復出戸庭，明年遂病死。嗚呼，若子平者，眞憂先天下矣。夷考其時，我國豈無同所見者？孰則追而彰之！
七十六
吉田松陰
國人多審知之者，略傳從省。幕末志士，多出其門。安政五年，憤欲殂撃幕官間部詮勝 マナベアキカツ ，不果，見獲，終罹于斬，年三十也。今選歌其絶命作。
歌云：
身はたとひ 武蔵の野邊に 朽ちぬとも とゞめおかまし 大和魂
譯曰：
茂草荒悽武藏原 從容士子喪其元 此身縱向移時朽 留得大和永久魂
跋
以上一百首，上代二十三，中世二十六，近世五十一。風調有古今，字句固一例三十一其音。今譯古者務從古，近者取諸近，凡欲見其韵。惟三十一音之歌，其實紙一句話。在我一句不成章，不得不充而長之。坐是頗有犯及言外之病，雖力愼而仍不免也。和歌正譯，法當何取？是則有待於高明之教。
譯事觕蕆，略計其中絶命之什，與夫言死之歌，幾可五分有一。豈教育在教死歟？進而思之‥既有生矣，孰則不死？死於徒死，何必其生？惟知所死，然後生而有爲。不知死者，不惜其生矣。然則斯選，固不專爲武教也。
今茲此譯，實出一時興致，始事於十二月一日，稿竟於一月二十九日，不免草率。初題「日本愛國百人一首歌譯」，而中途改名曰「櫻花國歌話」，第欲自勗於將來之續譯，以此爲首章也。
装幀 ‥‥ 末田利一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三月十五日發行 定價 二元三角
譯注者 銭稻孫
發行者 朱深
発行所 中國留日同學會
北京和平門内絨線胡同四五
印刷者 新民印書館
北京阜成門外北禮士路
なお、『中華留日同學会季刊』 第三巻 第四号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に本書の広告がある。
「櫻花國歌話」
中華留日同學会叢書第一種
四六版一冊・価二元三角
和歌為代表日本国民精神之文學、翻訳亦最難。本書為日本新選「愛国百人一首」之漢譯、所収皆扶桑家弦戸誦膾炙人工之作。全書漢和対照、前有引言、後有跋語、並附作者小伝、本事考拠及歌詞解釈。周作人先生謂…「関於日本詩歌之鑒賞解説翻訳、為事択人、無過銭先生者。」又謂「此訳根拠彼邦学者公選定本、古用古語、今従今体、達旨造詞、備極美善。」日本当代歌宗佐佐木信綱氏亦謂「作者小伝與詩歌批評皆極適切、蓋訳者深解和歌又洞日本国民精神、故能為此佳譯。」錢先生昔年翻伊太利但丁〔ダンテ〕神曲、論者以爲騒体詩意逼肖原作、今則才華益老、下筆益慎、可謂擅信達雅三長、爲外國詩歌漢譯樹一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