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第一代攻殼機動隊，電影版
誰人的攻殼？
感謝有emule這種玩意，終於在前後長達一年的時間裏，陸續把攻殼機動
隊一和二的電視版給搜集完整，好歹總算給看完了。而這中間，還夾雜
著電影版續集的上市。
漸漸地，我看出來了押井守可怕的野心，當初由士郎正宗所構建出的假
想世界，一個小小的，薄薄兩本單行本漫畫，一個關於「靈魂」和「身
體」相互牽扯的簡單疑問，在這麼些年不斷的努力後，終於完整地轉成
了押井守個人的私有物。整套攻殼機動隊，包括兩套五十多集的電視影
集，加上兩部完整長度的電影版故事，押井守成把士郎正宗提出的簡單
疑問，不斷演化推衍，最終作成了一道巨大的申論題，最終，也許不完
全，但，至少成就了一個非常工整的世界觀，這個世界觀，早己超脫士
郎正宗當初的軌道，激進地體現了押井守對於人類進化的大膽預言。
故事是這樣的，士郎正宗發明了兩樣東西，一個叫「ghost」，一個叫
「ghost shell」，在這裏，請忘掉「攻殼機動隊」這個奇怪的日本原名，
用英文來看會清楚許多，ghost，就是靈魂，ghost shell，就人包裹靈魂的
外殼，它可以是肉身，在未來的世界裏，它也可能是機械裝置，在漫畫
原作中，被稱作「義體」。
圖：義體中的人腦
整個漫畫故事的核心，就圍繞在靈魂究竟能不能脫離肉身而存在？靈魂
和人工化的身體，又能不能相合協調？因為在士郎正宗預想的未來世
界，人類身體的機械化愈來愈常見，而機械的義體是不可能精密到與人
的肉身相同，所以，作為一個身體已經部份，或全部義體化的人類，你
的腦子肯定會和你的機械身體發生不一致的矛盾，（不管是形而上的，
還是形而下的），而這些衝突就是整個劇情鋪陳的張力之所在。
腦子和義體不能協調時，就會導致失控和犯罪。
主角薙子是個全身都義體化的女人，她是非常早期的義體化實驗品，很
小的時候，當義體化還很少見的時代，她就完成了全身的改裝，只賸下
了腦子還是原來的肉身遺留物。也因此，她運用義體的能力舉世無人能
出其右，長大後，她成了警察。她是一個無堅不摧的超人，在面對各式
各樣的罪犯時，她根本不在乎他人的稱讚與畏懼，她甚至會喝酒，會到
船上賞月，而事實上，酒對她的身體不會起作用，她的身體因為比重的
關係，會沈到水裏，再也浮不起來。這些支微的情節，我們看到薙子刻
意地忽視自己的特殊性。
在某些層面上，她甚至是極其無情、冷酷而殘忍的。
在原版漫畫的設定中，故事線就是簡單的警察查案，一個個跟「義體
人」，跟「人工智能機器」，跟「生化機器人」等等相關的衝突被敘訴
出來，而這些短篇，起初讓人以為，士郎正宗只是集成了一個完整的近
未來世界想像。直到高潮出現，薙子遇見了一個超級犯人，最終發現這
個犯人，竟然只是一個程式，一個由政府寫作，不小心被溜走的程式。
薙子才第一次開始思考她的靈魂和肉體的關係。
漫畫到此嘎然而止。漫畫中，薙子許諾了這個程式，她將她的腦子向犯
人開放，讓這個程式與她融合，最終彼此相互交談，作出了冗長不堪的
討論結束，（事實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尾巴，意指程式昇級了，變成
不一樣的存在，薙子私放了它，讓它繼續存在。），這是士郎正宗作品
的大毛病，因為多是建基在一個人的獨力創作之上，沒有助手，沒有工
作室，沒有太多的外力奧援，所以作品常常有一定的額度，兩本或三本
漫畫就是創作極限，而最終的結局，總要把沒來得及說完的故事量，全
部用說的了結。
雖然結局不佳，但，最終還是成就了八零年代的創世傑作。
圖：原版漫畫
這套漫畫，我們知道後來推動了駭客帝國的誕生。所有駭客帝國裏的元
素，在這部漫畫裏都能找到，尼歐就是薙子的下一版，全生化的人工
ghost，而病毒就是史密斯，史密斯一直想要融合消化尼歐，這樣的饑渴
感，跟攻殼機動隊中，傾慕薙子的病毒，如出一輒。
九零年代，押井守開始製作相關的影像化作品。押井守大膽益常，在攻
殼機動隊最早面世的電影版中，結局的安排，薙子竟然根本上拋棄了義
體，拋棄了自己原生的腦子，和程式結合，而後進入網路世界，成為第
一個只存在在網路上的人類新生命。
士郎正宗不敢明說的東西，押井守一次給你說到位了。
圖：薙子和病毒結合
押井守這樣絕然的創作態度，一度讓我們以為，攻殼機動隊的故事已經
說完，因為主角已經消失了，不存在人的外觀型象，而且，在網路上的
生命也是不可知解的，作為觀眾，真的很難想像這個故事還有續製的空
間。
所以，電影之後，後續的第一套電視版，果然把時間點往回推，押井守
退回到薙子警察生涯的早期，也就是薙子在電影版之前的生命歷程。這
套影集確實驚人，影像上保持了電影版至少百分之七十的華麗感，製作
極其精美，而且除了士郎正宗原著中的段子之外，還加進許多更驚奇有
趣的段子，比如劇中的坦克車，塔克奇馬。
第一季故事最終，塔克奇馬犧牲生命去拯救人類的場景，確實給人無比
的震憾。這條故事線的說服力，甚至超過了主線劇情的笑臉男人。（老
實說，一直到現在，我仍然不能說服自己完全理解了笑臉男人的故事到
底在說什麼。）
士郎正宗想說的東西，到了押井守的電影版，成了更激進的，一刀兩斷
式的結局，但，說到底押井守還是沒說清楚他的ghost邏輯。（要是能講
明白，士郎正宗不會不說明白的），所以，這成了攻殼機動隊的大麻
煩：包括後頭生產的電視版，第一季全部十數個小時的電視劇情，全都
說不清楚。這樣的問題一直持續到第二部電影版出來，還是不清楚。
押井守的野心明顯地失控，除了ghost和ghost shell的老問題之外，他還把
自衛隊存廢的政治問題，東亞的難民問題，中日美三國爭持的外交問
題，還有日本未來社會諸多可能發生的內政問題，全加到他的作品裏。
愈扯愈多。
我們因些必需忍受片中許多的長篇大論，在艱深的對白中，去找尋押井
守的微言大義，這個情形，尤其在沒有了主角薙子的第二部攻殼特攻隊
電影版中，最為害。幾乎片中每一句台辭，你都能找到出處，押井守
簡直是瘋狂了一般地，用盡了援引的手段，從各國詩人、政治家和作
家、哲學家的著作中，找出來奧妙無比的句字，粘貼一句句的對白，最
後完成這部續集電影。
而電影故事其實沒什麼了不起，劇情的主要陳述動力，也就是一個案
子：不良商人作的性玩具機器人中，用上了綁架來的真人ghost。把真人
的意識剝離，灌注到了機器人的記憶體中。
雖然電影的情節有些失控，題材之於劇情，也有過度承載的情形，但，
看完第二部電影版，我卻不免對接下來要登場的攻殼機動隊的第二季度
電視版，有了更高的期待，因為，押井守自己似乎正像片中的巴克一
樣，一步一步地驅近了問題的核心，從找到問題，到確定問題，到解開
問題，押井守的創作脈絡愈來愈清楚。
在第一部電影版中，押井守和士郎正宗其實是有衝突的。
原作中，士郎正宗說的很清楚，士郎正宗認為，即使你的身體是義體，
但，義體本身也有靈魂的存在，人的靈魂是不可能脫離它的載體而存
在。
士郎正宗的創作是有極限，正如他原來的漫畫劇情，薙子和程式作了所
謂的「融合」，這已經是離經叛道的行徑，（所以，薙子只把這件事和
巴克說，連巴克也驚嚇不已），薙子淡然地說道：「網路上可能多出了
一個新生命。」但，其實薙子自己也不確定，士郎正宗也沒有明講。整
個漫畫就這樣結束了。
而在押井守的電影版，押井守卻是一步衝出更遠，他認定了，靈魂可以
脫離載體，變成電子化而存在，這是一種大膽的論點，大膽到他自己都
沒辦法自圓其說，所以，押井守在第一代的電視版中，用塔可奇馬戰車
的AI人工智慧來作平行對比。
圖：薙子和塔克奇馬戰車
當戰車也有了高尚的情操和精神後，有了獨立自主的判斷後，甚至可以
為了拯救人類，主動去死的時候，你又如何能說這不是ghost？
而塔克奇馬的ghost，明明可以隨意地在各種硬體之間游走，不存在和單
一硬體的捆綁。在這樣的對比情節之下，若我們還堅持人類的靈魂不能
脫離腦子而存在，那就是一種人類沙文主義式的妄自尊大。
這是押井守的布爾什維克主義，一種正反合之後，經由辨證法推論出來
的，不得不其然的結論。
這是押井守的故事說法，就是平行對比，除了塔克奇馬人工智慧的戰
車，他還強化了士郎正宗原來創造的人工病毒情節，第一季電視版中，
押井守發明的「笑臉男人」，第二季是「孤獨的十一人」（英文原意是
「孤獨情結」）。
押井守用塔克奇馬戰車的獻身，來證明人工AI也有ghost，然後，押井守
告訴你，ghost與硬體之間，沒有必然的依存關係。
其次，押井守又說，人的靈魂是會被病毒改變的，甚至是能融合的，會
變成新生命的存在的。
就這樣，押井守完成了他對士郎正宗作品的進一步推演，解答了士郎正
宗漫畫中提出來的問題，ghost和ghost shell是可以剝離的，二者可沒有任何
關係，人的ghost，甚至可以離開人的肉腦。
圖：腦子離開義體，強迫讀取資料中。
好了，故事說到這個份上，押井守把自己弄到擂台的繩圈角落，他得面
對自己最強大的敵人，他最終要解決，並向觀眾交代的就是：脫離了肉
腦，人類的ghost變成電子化之後，那個ghost（靈魂）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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