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的江南,淅淅瀝瀝地下著雨,裹夾著風,甚涼。
而婷兒的心更涼。
她跪在愛人的靈柩前,膝跪著,撕守著,並泣嚎著。她的淚幾乎乾涸,她身體幾近虛脫。儘管親友們不斷地安慰她,勸導她,有的遞杯水,有的送口餅,有的搭上衣裳,有的攙扶她,然而她早已木然無衷。灰僕僕的臉上掛著道道的淚痕,膝蓋下草墊陷出深深的凹坑,她不停地燒著黃燦燦新加坡旅遊的紙,說那是他的故事,那是他上路的經費。
只是偶爾,她自言自語:“今兒是他在世的最後一天了。”是的,明兒大早他就被上山下葬。
靈堂前的灰盆被她燒得滿滿。那火光一跳一縱,仿佛有人在挑弄。婷兒這時微微地側轉過身,拍一拍她身邊的我,回轉過去,嘶啞著喉說:“哥,看,他來了,他來了,他來看我了。”
“是的。”我附和著她,我明白她深深地愛著他,也知道他愛著她背了好些年。儘管他曾罵過她,儘管他胸無大志,平凡的婷兒在平靜的日子裏依然如故地愛著他。她曾對我說,她對他的愛,濃過鵲橋頭的仙女子,深過長城下的孟薑女。
婷兒凝滯地望著靈前他的遺容,那淡笑的容相,是她給他生前拍的生活照(那是她剛學會照的第一張),僅僅半年光陰就……婷兒再次拉住我的手,示意讓我跪在她的身旁,陪她一同與他聊聊。我應允了,跪在她的左側,也燒著紙,聆聽她沙啞而悲愴的故事。
“我們在廣東的一個小診所裏,只因彼此拿錯了對方的藥而相識。他知道我的腳傷,對我倍愛有加。可我——只知道他的胃不好。這麼多年來,他背我爬山觀景,推我逛街購衣,扮鬼臉嚇我哄我。晚上回來,時常捎些我生平愛吃的鴨脖子,卻竟不知……”
婷兒有些激動,哽咽。她手捂住口,傷痛,卻絕聲。過了一會兒,接著對我講:“戀愛的時候,他每天騎著單車在公司門口等我下班,無論多大的雨,多冷的天,他都來。門衛還常開玩笑說他‘你乾脆當咱保安得了’。他呀,這些年帶著寶兒上學,幫老人洗衣,給我請醫換藥,忙裏忙外的,我的心想到這兒就痛呀。可我的腳……”
婷兒說著說著就拼命地掄起手,不住地捶著自己的胸口,敲打著自己殘疾的腿,淚水又湧了出來。我試著攔住她,知道她誇著自己心愛的男人,不住地想起以往的恩愛,她忘了他曾經的雷霆大發,忘了他曾經的諾言,只恨著自己“包養”了這些年,白白地,胖胖地。她恨自己不成鐵,不成鋼!
灰盆裏的火,隨風的吹動而舞擺著,紙灰也撩了起來,漫屋飛揚。
婷兒的目光停留在飛揚的紙灰上,起起落落,眼神頓時多了點光彩,饑瘦的臉龐上淡淡地露出微笑。她興奮地拍打我的腿,叫我:“哥。你看,你看,他來了,他來了。他來拿來了。我就說嘛,多燒些……”
“好好好。”我順著她文儀用品的話,再多添了些紙錢,放到灰盆裏燒上,回手撫摸著她零亂蓬鬆的頭髮,輕言對她說:“妹,咱就多燒些吧,他來了,就知道你在這兒,你也多燒些吧……”我幾乎控制不了自己,轉過頭去,生生地把淚咽了下去。就這麼一夜了,我想,妹呀,你得挺住,你還有寶仔呢。
道士在旁邊無視地叨念著他的“法語”,敲擊著銅鈸兒。親友們一個個地向逝者叩首哀悼。哀樂此刻響映這裏整個山谷,為他哀送。
雨,一直下,或許上蒼為她的執著而泣哭吧。
(二)
翌日清晨,山坳裏還披掛著薄薄的霧紗,雨珠懸在清新的橙葉上,晶瑩剔透。雨終於住了。
親友們提著哀悼的花圈,在悲慟的鎖呐聲中,跟在婷兒的後面緩緩地向逶迤的山坡前行。
婷兒抱著愛人的那個盒——他的所有,所有的他。緊緊地,死死地抱著,蹣跚地移動著。她沒有笑,默默地抱著愛人,如同愛人當年他抱著她在喜酒宴席上走了一圈。他很瘦,卻摟起比他重許多的她。而今,自己終於抱起了他,抱起他卻這麼輕。婷兒小心翼翼地看著路,唯恐驚動了他,很慢,很輕……
到了,到了他今生的歸宿,到了他從小到今耕耘的林子。林子的花早早謝了,吐出許許多多的小果丁。嫩,可愛,卻永遠也見不著他提著籃子,攙扶著她來此採擷豐碩的果實。他,永遠在此安睡下了……
“下葬——入土為安——”道士突然一聲號令,那是逝者歸安的吉辰到了。
婷兒猝不及防地爬到愛人的骨灰盒上,嚎啕大哭。山谷,唯有她那淒惻的聲響回漾,那是撕裂心肺的聲音,那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呐喊。
“宏志——”她撕吼著,抓刨著,掙扎著,淚水如柱長流,“宏志——宏志——你說照顧我一輩子,你說給我新車坐坐的呀——”
她想起了他的諾言,想想了他的撕守,想起了他的全部。
但,泥土被一鏟一鏟地回填,盒子被一厘一厘地淹沒,他亦一刻一刻地消失。
心碎了。她癱軟地靠在這座剛壘起健康管理的墳碑邊。孤零地撕裂著一朵朵如淚的花,拋灑著一張張往事的紙,念著:“你走吧,你走吧…..”
走吧,灰盆的紙已早早被風熄滅,揚起的紙灰四處飄失;走吧,灰盡了,煙滅了,淚何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