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之海 漂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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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 「文學改良謅議」 維基文庫

2017年05月04日 | 地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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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曰不用典」を読み返す。学問がすこし進んだのか、見方が変わり、以前見て取れなかったことが見て取れる。継いで「五曰務去濫調套語」、そして「二曰不摹倣古人」の諸条と。

六曰不用典

吾所主張八事之中,惟此一條最受友朋攻擊,蓋以此條最易誤會也。吾友江亢虎君來書曰:

「所謂典者,亦有廣狹二義。餖飣獺祭,古人早懸為厲禁;若並成語故事而屏之,則非惟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簡而涵意多。此斷非用典不為功。不用典不特不可作詩,並不可寫信,且不可演說。來函滿紙‘舊雨’,‘虛懷’,‘治頭治腳’,‘捨本逐末’,‘洪水猛獸’,‘發聾振瞶’,‘負弩先驅’,‘心悅誠服’,‘詞壇’,‘退避三舍’,‘無病呻吟’,‘滔天’,‘利器’,‘鐵證’,……皆典也。試盡抉而去之,代以俚語俚字,將成何說話?其用字之繁簡,猶其細焉。恐一易他詞,雖加倍蓰而涵義仍終不能如是恰到好處,奈何?……」

此論極中肯要。今依江君之言,分典為廣狹二義,分論之如下:

(一)廣義之典非吾所謂典也。廣義之典約有五種:

(甲)古人所設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普通意義,不以時代而失其效用者,今人亦可用之。如古人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人雖不讀書者,亦知用「自相矛盾」之喻,然不可謂為用典也,上文所舉例中之「治頭治腳」,「洪水猛獸」,「發聾振瞶」,……皆此類也。蓋設譬取喻,貴能切當;若能切當,固無古今之別也。若「負弩先驅」,「退避三舍」之類,在今日已非通行之事物,在文人相與之間,或可用之,然終以不用為上。如言「退避」,幹裡亦可,百里亦可,不必定用「三舍」之典也。

(乙)成語成語者,合字成辭,別為意義。其習見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然今日若能另鑄「成語」,亦無不可也。「利器」,「虛懷」,「捨本逐末」,……皆屬此類。此非「典」也,乃日用之字耳。

(丙)引史事引史事與今所論議之事相比較,不可謂為用典也。如老杜詩云,「未聞殷周衰,中自誅褒妲」,此非用典也。近人詩云,「所以曹孟德,猶以漢相終」,此亦非用典也。

(丁)引古人作比此亦非用典也。杜詩云,「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此乃以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又云,「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此亦非用典也。

(戊)引古人之語此亦非用典也。吾嘗有句云,「我聞古人言,艱難惟一死」。又云,「‘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此語未必是」’。此乃引語,非用典也。

以上五種為廣義之典,其實非吾所謂典也。若此者可用可不用。

(二)狹義之典,吾所主張不用者也。吾所謂「用典」者,謂文人詞客不能自己鑄詞造句,以寫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陳言以代之,以圖含混過去,是謂「用典」。上所述廣義之典,除戊條外,皆為取譬比方之辭。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也。狹義之用典,則全為以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此吾所謂用典與非用典之別也。狹義之典亦有工拙之別,其工者偶一用之,未為不可,其拙者則當痛絕之。

(子)用典之工者此江君所謂用字簡而涵義多者也。客中無書不能多舉其例,但雜舉一二,以實吾言:

(l)東坡所藏仇池石,王晉卿以詩借現,意在於奪。東坡不敢不借,先以詩寄之,有句云,「欲留嗟趙弱,甯許負秦曲。傳觀慎勿許,間道歸應速。」此用藺相如返壁之典,何其工切也。

(2)東坡又有「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詩云,「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此雖工已近於纖巧矣。

(3)吾十年前嘗有讀《十字軍英雄記》一詩云,「豈有酖人羊叔予,焉知微服趙主父,十字軍真兒戲耳,獨此兩人可千古」‘。以兩典包盡全書,當時頗沾沾自喜,其實此種詩,盡可不作也。

(4)江亢虎代華僑誄陳英士文有「本懸太白,先壞長城。世無鉏霓,乃戕趙卿」四句,餘極喜之。所用趙宣子一典,甚工切也。

(5)王國維詠史詩,有「虎狼在堂室,徒戎複何補。神州遂陸沉,百年委榛莽。寄語桓元子,莫罪王夷甫。」此亦可謂使事之工者矣。

上述諸例,皆以典代言,其妙處,終在不失設譬比方之原意。惟為文體所限,故譬喻變而為稱代耳。用典之弊,在於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若反客為主,使讀者迷於使事用典之繁,而轉忘其所為設譬之事物,則為拙矣。古人雖作百韻長詩,其所用典不出一二事而已(「北征」與白香山「悟真寺詩」皆不用一典),今人作長律則非典不能下筆矣。嘗見一詩八十四韻,而用典至百餘事,宜其不能工也。 (丑)用典之拙者用典之拙者,大抵皆衰情之人,不知造詞,故以此為躲懶藏拙之計。惟其不能造詞,故亦不能用典也。總計拙典亦有數類:

(1)比例泛而不切,可作幾種解釋,無確定之根據。今取王漁洋《秋柳》一章證之:

「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拂玉塘,浦裡青行中婦鏡,江幹黃竹女兒箱。空憐板渚隋堤水,不見琅琊大道王。若過洛陽風景地,含情重問永豐坊。」

此詩中所用諸典無不可作幾樣說法者。

(2)僻典使人不解。夫文學所以達意抒情也。若必求人人能讀五車書,然後能通其文,則此種文可不作矣。

(3)刻削古典成語,不合文法。「指兄弟以孔懷,稱在位以曾是」(章太炎語),是其例也。今人言「為人作嫁」亦不通。

(4)用典而失其原意。如某君寫山高與天接之狀,而曰「西接杞天傾」是也。

(5)古事之實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往亂用作普通事實。如古人灞橋折柳,以送行者,本是一種特別土風。陽關、渭城亦皆實有所指。今之懶人不能狀別離之情,於是雖身在滇越,亦言灞橋,雖不解陽關渭城為何物,亦皆「陽關三迭」,「渭城離歌」。又如張翰因秋風起而思故鄉之蓴羹鱸膾,今則雖非吳人,不知蓴鱸為何味者,亦皆自稱有「蓴鱸之思」。此則不僅懶不可救,直是自欺欺人耳!

凡此種種,皆文人之不下工夫,一受其毒,便不可救。此吾所以有「不用典」之說也。



五曰務去濫調套語

今之學者,胸中記得幾個文學的套語,便稱詩人。其所為詩文處處是陳言濫調,「磋跎」,「身世」,「寥落」,「飄零」,「蟲沙」,「寒窗」,「斜陽」,「芳草」,「春閨」,「愁魂」,「歸夢」,「鵑啼」,「孤影」,「雁字」,「玉樓」,「錦字」,「殘更」,……之類,累累不絕,最可憎厭。其流弊所至,遂令國中生出許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實非之詩文。今試舉一例以證之:

「熒熒夜燈如豆,映幢幢孤影,淩亂無據。翡翠衾寒,鴛鴦瓦冷,禁得秋宵幾度。么弦漫語,早丁字簾前,繁霜飛舞。嫋嫋餘音,片時猶繞柱。」

此詞驟觀之,覺字字句句皆詞也。其實僅一大堆陳套語耳。「翡翠線」,「鴛鴦瓦」,用之白香山《長恨歌》則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丁字簾」,「么弦」,皆套語也。此詞在美國所作,其夜燈決不「熒熒如豆」,其居室尤無「柱」可繞也。至於「繁霜飛舞」,則更不成話矣。誰曾見繁霜之「飛舞」耶?

吾所謂務去濫調套語者,別無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親見親聞、所親身閱歷之事物,—一自己鑄詞以形容描寫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達其狀物寫意之目的,即是工夫。其用濫調套語者,皆懶惰不肯自己鑄詞狀物者也。


二曰不摹倣古人

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周秦有周秦之文學,漢魏有漢魏之文學,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學。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進化之公理也。即以文論,有《尚書》之文,有先秦諸子之文,有司馬遷班固之文,有韓柳歐蘇之文,有語錄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進化也。試更以韻文言之。擊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時期也。三百篇之詩,一時期也。屈原茍卿之騷賦,又一時期文學改良芻議也。蘇李以下,至於魏晉,又一時期也。江左之詩流為排比,至唐而律詩大成,此又一時期也。老杜香山之「寫實」體諸詩(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樂府》),又一時期也。詩至唐而極盛,自此以後,詞曲代興。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詞之一時代也。蘇柳(永)辛姜之詞,又一時代也。至於元之雜劇傳奇,則又一時代矣。凡此諸時代,各因時勢風會而變,各有其特長。吾輩以歷史進化之眼光觀之,決不可謂古人之文學皆勝於今人也。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遊傳》視《左傳》、《史記》,何多讓焉。《三都》、《兩水》之賦富矣。然以視唐詩宋詞,則糟粕耳。此可見文學因時進化,不能自止。唐人不當作商周之詩,宋人不當作相如子云之賦。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時,違進化之跡,故不能工也。

既明文學進化之理,然後可言吾所謂「不摹倣古人」之說。今日之中國,當造今日之文學。不必摹倣唐宋,亦不必摹倣周秦也。前見國會開幕詞有云,「于鑠國會,遵晦時休」。此在今日而欲為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證也。更觀今之「文學大家」,文則下規姚曾,上師韓歐,更上則取法秦漢魏晉,以為六朝以下無文學可言,此皆百步與五十步之別而已,而皆為文學下乘。即令神似古人,亦不過為博物院中添幾許「逼真贗鼎」而已,文學云乎哉。昨見陳伯嚴先生一詩云:

濤園鈔杜句,半歲禿千毫。所得都成淚,相過問奏刀。萬靈噤不下,此老仰彌高。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騷。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詩人」摹倣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於以「半歲禿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鈔胥,故有「此老仰彌高」之嘆。若能灑脫此種奴性,不作古人的詩,而惟作我自己的詩,則決不致如此失敗矣!

吾每謂今日之文學,其足與世界「第一流」文學比較而無愧色者,獨有白話小說(我佛山人、南亭亭長、洪都百煉生三人而已。)一項。此無他故,以此種小說皆不事摹倣古人,(三人皆得力於《儒林外史》、《水遊》、《石頭記》。然非摹倣之作也。)而惟實寫今日社會之情狀,故能成真正文學。其他學這個,學那個之詩古文家,皆無文學之價值也。今之有志文學者,宜知所從事矣。